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陕西关中这个地方,秋老虎的雨向来没有好脾气,就像婆子妈的脸,说拉下来就拉下来,也不提前打个招呼。一开始,这暴雨的排头兵还只是在人们的背脊梁、头顶上激起几点惬意的冰凉。亮子前的观众照样或张着大嘴沉在戏中,或摇着蒲扇东长西短谝得比台上还热闹。江小白和皮特肩挨肩站在仔仔身后,她双手拢着仔仔,别让他胡跑。皮特感到一阵阵燥热,不停地扭动身体。江小白白了他一眼:“还想着跟红红去钩槐花呢?活在当下吧。”她半真半假嘲笑道。薛家两口子早困得不行了,可作为主家,最是提前走不得。
赵德娃把他一付瘦骨嶙峋的骨架,完全埋进了那把月琴之中,那月琴也在对他倾诉。挑签子的把式刘文化跟着人偶手舞足蹈,俯仰蹦跳。他时而扯着嗓子拉波子帮腔,脖颈两侧指头粗的青筋根根暴突。时而又云步款款,掩袖嗔羞。黑黢黢的莽汉,却挂着一件五毒刺绣的小肚兜儿,那些个蝎子、蜈蚣等一干小虫,此时也乘机借光显影,在他的肚皮上兴风作浪、各显神通。潲色不堪的亮子布随风鼓动,羞布娃娃有时也悄悄收起笑容。隐隐绰绰中,各路神仙你方唱罢我登场。如泣如诉的丝弦,拉着昨是今非、亦真亦幻的老套子。人鬼转世,图的不就是一时的麻醉和幻觉吗?放下执念成就虚妄,真能将所有烦恼斩断,那又如何呢?
只是,这亮子幕布万万捅破不得。
稀疏的雨点打在张书记浓厚的大背头上,哪里会有感觉。他正痴魔呢:“王为你进山不得见,你为何奉琴乐危安?气哑咽喉叫不喘,倒不如一死丧黄泉。”穿云裂石的嗓子,扯得那叫一个美,大背头被震的呼呼直颤。
“喜鹊,唢呐哩?”赵德娃问,花白的胡茬上挂满了水珠子。
“懒驴上磨,这怂咋老是在要紧的时候上茅房。”张村长收住架势,黑着脸大声道,“没有唢呐喷火,我这铁嗓子怎么满台吼。”
王冬月胳膊肘捅捅陈老六,嘀咕道,“回吧,莫啥看的。”老六摊开两只手,抬头看看墨染一般的天。就在此时,一道白光将翠微山峰照的通亮,只见黛色的林海随风涌动,山梁上的电信铁塔好似一架在浪尖上颠簸的桅杆,一阵炸雷顺坡滚下,震耳欲聋,雨点如炒豆般砸在身上,生疼生疼的。亮子幕布瞬间被噼里啪啦打得透湿,眨眼就洇成了黄啦啦的一整片。羞布娃娃甩着横杆急转几圈,喜鹊一把没护住,带子抻断了,笑眯眯的羞布娃娃立刻如鹞子般窜了出去,它一路打着飞转跳进了金沙河。
“辞别夫人登阳关,饥食渴饮过终南……”
“村长,撤摊子吧?这雨稳咧,一时停不下来。”陈老六一边朝着刹不住喉咙的村长喊,一边顺手拾谁家拉下的两个花布垫,却被王冬月一抬手全都打落在地。布垫子连飘带滚地撞在铁栅栏门上,贴挂在上面东扯西荡。
“顾警官,你们几个先到老六家避避雨,这雨有些猛。”顾警官刚在亮子后一露头,就被张村长瞅见。村长的大背头在摇曳灯光下更显水亮。
顾警官从身后拉过头方目先长,“一起帮助收场吧。”顾警官说道。头方先生不住地哈腰点头,马尾辫在后甩来甩去。
“好啊,”张村长指着戏摊子哈哈乐道,“这些家具有钱难买,可都是咱们瞎子娃的命根子呢。”
隔着狂躁的亮子幕布,张村长向下面的群众及时发出指令:“乡亲们,雨情就是敌情,雷声就是命令。中营、下营的村民,包括住宿的游客,都暂时不要下去,留在老六家避一避。不要怕,咱们皇峪寺村就属上营地势最高,老六家的打谷场,又要比其它地方高出一截子,如果涨水,那里是最安全不过的哩。”
“人早跑光咧。”喜鹊没追到羞布,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。头方目先长探头一望,刚才还满满一片观戏的人群,这会儿如蝗虫扫过一般,倏忽间消失的无影无踪。低洼处开始漫起明晃晃的积水,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子满地乱滚。主席台、灯影、人影倒映在水中,被催命般的雨点砸得稀碎。
“喜鹊,来不及啦,先搬到台上去躲一躲吧。”赵德娃紧抱月琴侧耳倾听,一绺山羊胡倔如短剑。
挑签的刘师傅到底利索,他早已把挂在绳上的牛皮影偶和头茬捋成一摞抱在怀里,三步两步冲到主席台上。喜鹊打着手电紧跟过去,一声“刘叔,小心绊倒”话音未落,刘文化一个踉跄险些没摔倒。“没事,没事。”他搂着影偶坐在地上嘿嘿笑道。
榆木箱子别看空的也沉的要死,看着是三人抬,其实只有前面靠背的张村长和后面的顾警官能吃上力,把个头方先生急得手足无措,顾前不顾后。箱子一挨地,就见他急忙掏出一条洒花滚边的白手绢,递给这个、递给那个。
“哈,好香水呀。”张村长使劲嗅了嗅手帕,顺手甩给顾警官。顾警官已上气不接下气,“到底不行了。”他自嘲道。
“唢呐,嫑淋了唢呐。”赵德娃看不见,上手却比划个不停。
“我去拿。”话音未落,头方先生已跳下舞台,一头攮进瓢泼大雨之中。没过一会儿,只见他一手提溜着唢呐、一手拎着琴盒跑了回来,浑身上下成了落汤鸡,身下顿时汪出一大滩水。
“怪咧,”张村长接过唢呐掂在手上,“这滚地雷把吃饭的家伙撂下,人却不知跑哪儿去了,不对劲儿呀?”边说,边用袖口抹去唢呐上的雨水。
“人家唢呐李可不靠着唢呐吃饭。”挑签的刘文化师傅一面说,一面和喜鹊相帮着,把影偶一件件码进榆木箱子内。“刚他说去方便下,然后就再莫回来。我去后面看看。”说完,刘文化拍了拍手跳下台子,噼里啪啦踩着水向后面绕过去。
虽说这皇峪寺村完全小学被废弃有些年头了,校园内的建筑物也基本垮塌殆尽,可这主席台的大框架却依然保持着。舞台面由一条条整板实木顺南北铺就,高出地面有一米之多。瓦砾、水泥块儿啥的随处散落。舞台顶棚现浇的薄壳混凝土穹顶已千疮百孔,像一条大号的破老头衫,钢筋网片咔咔作响,连线的雨珠子从支离破碎的窟窿中砸下来,台面上的尘土被雨水稍一冲洗,立刻就显露出细密的棕红色柞木纹理。
柞木大板条条严丝合缝,经长年的污垢的弥合,更是密不透风。飘进来的雨水,顺台面漫流下去。舞台正面没有月池,三面粉墙上,最高指示的大红字痕迹依稀可辩。榆木戏箱被飘来过来雨水打得噼里啪啦响,赵德娃赶紧脱下汗衫摸索着盖在上面,老人的两排肋条骨头,根根毕露。
张村长急得打转。他突然站住,一拍后脑勺,“唉,我咋瓜了,下面是空的呀。”他原地跺跺脚,脚下台板发出空空声响。他冲大伙一挥手,“走,咱们把箱子抬下去。”
郭警官眉头微蹙,头方目先长一直在关注水势。大水在迅猛上涨,学校操场已成泽国,黑黢黢的水流夹带着杂物涌向校门,扯在校门上的花布垫子挣扎了一番,终于一下子被冲的无影无踪。片刻前,那一派灯影绰约、丝弦缠绵的场景,仿佛从来没发生过。风雨夹杂中,远处传来一阵轰响,接着,尖叫声越来越弱。所有的人心头一紧。
“大家放心,不会有啥事儿的,”张村长满不在乎地说,“山里人啥莫经过?各家都有各家的绝招呢。”见大家依然面露紧张之色,他安抚道,“山里的水,来得快走得快。”
顾警官点点头。头方目先长也异常认真地说,“就是,就是。我在小笠原群岛研究琉璃灰蝶的时候,就遇到过几次大水围困。就近台地上先避一避,的确是一种应急良策。这种高地大水,雨一停水就退了,就是不知道这台子够结实吗?”他顿顿脚,泚起一片水花。马尾辫子彻底散开了,头方先生摇身一变,活脱脱一个扶乩斋醮的道士。
“老早的活儿,结实的跟啥一样。”张村长回道。他用手比划着厚度,“5公分的柞木大板,台前是50兰砖清水墙,这种手工兰砖现在根本寻不见,西安城墙上用的砖跟这一式一样的。其它三面,都是用的咱们当地开下来的青条石浆砌,这还是当年青华山的三六九化学所支援给盖的,三线企业,到底不一样啊。可惜,人家早都搬到西安去咧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走快步到东墙边。
大伙儿这才发现,原来这东墙上斜挂着一部七零八落的钢梯,贴墙而上,是当年供人爬上舞台顶棚的桁架,装台用的。张村长左一脚、右一脚清理脚下的垃圾,三接头的皮鞋早已是污渍麻花。桁架上的麻雀受到惊吓喳喳直叫,三只老雀急急飞出,在桁架间翻飞几圈后,最终还是又落回雀巢。
“看,这不是进口吗?”张村长一哈腰,嘿地一声双手翻起一快盖板。头方先生捡了条木棍,紧走两步上去,帮张村长将盖板支牢。只见黑洞洞的一个入口,一来米见方。阵阵霉味往上冲,真够呛人的。
墙上有个面板电开关,张村长伸手就摁,当然不会有啥反应。他随即从屁股口袋里掏出荣耀手机,在屏幕上划拉两下,手机电筒立刻亮了。张村长端手机向下绕了绕。“这下面的架空当时就是为了起台子,也没啥用,学生娃、演出人员有时候换个妆啥的,平时,学校也堆一些杂物。”说着他抬脚就下。
这时,刘文化回来了,浑身湿透。“唢呐李不见了,怕是从后墙上的豁口走的。”刘文化缩着脖子,鼻子里直吸溜。“这人也是的,闷声不响。溜号就溜号嘛,招呼也不打,还比较少见。”
“文化,把箱子里手电筒掂出来。”赵德娃有点燥气了。
刘文化把手向前一摊,“这是啥?”只听卡巴一声,手中一把细长的虎头牌老式手电筒被打开。
张村长在下面闷声喊道:“把箱子顺下来。”刘文化先跳了下去,剩余人七手八脚将箱子顺下入口。连着喜鹊和她爹,所有人都躲到了舞台的下面。
“暖和多了。”头方目先长双手哈热气。刘文化脱下湿透的肚兜儿拧干,换上一件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红背心儿,背心滚着黄边,前胸后背都有字。前胸:“计生标兵”四个黑字;后背:“养猪能手”,也是四个大字却是鲜红色的。喜鹊扶她爹在影箱上坐稳,赵德娃吩咐喜鹊把箱子里另外几把手电筒拿出来分派给大家。
“老人家,这可是好东西呀。”顾警官摩挲着白铁皮筒壁上的防滑錾刻麻点,啧啧赞道。用了心的老物件,总能渗出一种特有的蜡质感,好像老家外婆滋润的面颊,积攒着几辈人的爱惜在上面。
“乡下停电无常,有时候就能救急充当皮影光源哩。唉,凑活儿。”赵德娃直了直腰板儿。喜鹊这会儿得了闲,她将自己乌黑的长辫子甩到胸前,串串水滴顺发梢捋出,打在地面上,飞腾起点点的灰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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