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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东山在屋里听到永清的哭声,思忖着,慢慢地走出来。
永清见到柳东山,情绪似乎完全崩溃了,跪爬着,扑到柳东山脚下,抱住柳东山双腿,压在心底的悲伤一下子全都喷发出来,嚎啕大哭说:
“大爷儿,我错了,我错了……”
柳东山也没想得过多,说:“好了,知道错就行了,起来吧!”
永清泣不成声地说:“不,大爷儿,我不该对你撒谎,我不该骗你,我不是有心想骗你的,我……”
柳东山听出永清话中有话,忙拽起永清,按坐在木墩上说:
“来,来,你起来,坐下,有啥儿话坐下说。”
永清好不容易止住哭声,抽泣地说:“我……我有家,不,我……我以前有家,我住在元宝屯,我……我姓那,元宝屯的那家大院就是我家,我……我家人,老老少少都让胡子给杀了,全家只跑出我一个人……”
柳东山惊愣住了,对于永清的身世和来历,在他从胡子手里把永清解救出来时,就已有所怀疑,原因很简单,胡子不能绑一个无名无姓的孩子,后来,在城里二次与永清相逢,听永清谈吐,他更进一步断定永清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,但对永清脱逃后,当了小乞丐,并对他从不提家住何地,姓氏名谁,他也是多有疑惑,至于永清说他有个舅舅,死在山里,包括蔫淘的小名,柳东山一听就是编造出来,他一直没有揭穿,猜想到永清一定是有难言之隐,这点他也能理解的,他等待着有一天,永清亲口对他说明这一切,若是永清永远不说,他也不会在意,只是在内心加以防范就是了,僻如,他不想让永清知道他会武功,不想收一个不知底细的人为徒,就是这个原因,他在永清欲拜他为师,他断然拒绝,可是当永清对他倾吐了心声,尤其是说到他是那家之后,而那家大院惨遭灭门,他早有耳闻,万没想到,那家仅活一人竟是个孩子,而且这孩子就是眼前的永清,这是最让他惊叹不已的。
永清对自己欺瞒柳东山这么长时间,心里一直忐忑内疚,现在敞开心扉,竹筒倒豆子,全部说出来,顿感轻松,接下来,柳东山是打、是骂,或者赶他走,他都毫无怨言,因为这都是自己造成的,怪不得柳东山。
皓月当空,繁星密布,傍晚时起的秋风,突然间停下来了,柳家窝棚周围,万籁俱寂,甚至连平时夜里出没的猫头鹰都不知飞哪儿去了,叫都不叫一声。
柳东山把永清拉在身旁,搂着永清的肩膀,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,脸上也无表情,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。
永清紧紧地靠着柳东山,他脸上已没有泪水,自那个火烧半空的不夜天之后,他第一次这么痛痛快快地哭,痛痛快快地喊,以后,他想不会再有这样的哭,这样的喊了,为什么,他也说不清,反正他不想再这样儿了。
柳东山终于说话了,不料却是喃喃地自语道:“咱们爷俩儿这个命啊,都够苦的了……”
永清扭头看着柳东山,说:“大爷儿,你……”
柳东山凝望着夜空,思绪绵长,仿佛又回到二十五年前。
那还是清朝光绪年间。
柳东山祖籍山东登州府,少年时父母双亡成为孤儿,后被一个有名的老拳师收为关门弟子,学的是形意六合拳,他吃苦耐劳,勤学苦练,十多年过去,他不但武艺超群,且长得一表人才,不少人家看中他,想把姑娘许配于给他,当时病重的师傅也张罗着要给他成亲,可他怕娶来的媳妇不孝敬师傅,执意不肯,师傅去世,他守孝三年后,被一家镖局请出当镖师,在朋友的撮合下,他与一个品貌俱佳的姑娘成了家。
婚后的生活是甜蜜的,也是短暂的,大概结婚不到一年,镖局有趟去南方的押镖的活儿,因路途遥远,镖重钱多,其镖头非柳东山莫属,此时,柳东山的妻子已身孕三月有余,他本想推辞,但镖局掌柜的百般请求,并许诺说会照顾好柳东山的妻子,柳东山无放可说了,只要辞别妻子,押镖上路,做梦也没想到,此一去,竟与妻子,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儿子阴阳两隔。
柳东山的妻子貌美,性情柔弱,一次上街,被府台的儿子看见,这小子是当地有名的恶少,拦住柳东山的妻子百般调戏,吓得柳东山的妻子跑回家中,再也不敢出门,以为躲在家中便可安全了,可恶少色胆包天,不依不饶,大白天,便率人闯进柳家,不顾柳东山的妻子怀有身孕,活生生将柳东山的妻子糟蹋了,导致柳东山的妻子大流血,镖局的掌柜听说后,忙来到柳家,请来郎中,然而无力回天,柳东山的妻子气绝身亡。
知府的儿子并不在意一条人命,只是当知道柳东山是个镖师,有身好武艺,怕柳东山回来找他算账,他来个恶人先告状,向知府的父亲哭述说柳东山仗着有武功,当街暴打过他,为了泄愤,他派人去柳家寻找柳东山,不想失手打死柳东山的妻子,想那柳东山押镖回来,为报杀妻之仇,一定不会放过他,无奈求父亲救他,知府本就是一个恶贯满盈的昏官,若不然其儿子也不会成为恶少,听了儿子的哭求,不查明事实,反下令手下人,待柳东山回来后,立即缉拿归案,柳东山若敢反抗,格杀勿论。
柳东山从南方返回,还没等进入登州地界,镖局掌柜已等在那里面,告之其家中的不幸和官府已张网准备抓他,并给他带来些银两,让柳东山不要再回登州了,柳东山日夜兼程赶回,就是盼望早一点见到娇妻和还有没出生的儿子,他跟师傅学过医道,给妻子号脉,已知妻子怀的是个男丁,此生怀抱儿子,拥有娇妻,夫复何求,却不料已家破人亡,他是个刚强的汉子,没流一滴的眼泪,问掌柜妻子可否安毙,掌柜说已葬于城外,他与掌柜分手,说是去外地谋生,其实他根本没走。
知府和其恶少的儿子,风闻柳东山逃往外地,放下心来,官照做,恶少照旧吃喝玩乐,胡作非为,哪里会想到离死期不远了。
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,柳东山手提一把钢刀,蹿房越脊,飞檐走壁,潜入府台的宅院,他先来到恶少的住屋,点亮灯,他明人不做暗事,想让恶少看清他是谁,用刀拍打着恶少的脸颊,恶少从睡梦中醒来,他并不认识柳东山,以为是家丁,刚欲张开大骂,看见眼前的钢刀,他惊恐万状,以为来者是入室大盗,指着箱子,说里面有珠宝金银,柳东山说出自己的姓名,提到死去的妻子和儿子,恶少方才明白眼前之人是柳东山,寻仇来了,他顿时吓尿裤子,跪下求饶,柳东山没工夫与恶少费话,一刀挥下,砍下恶少的人头,用布包上,接着他摸进府台的住屋,同样是先亮灯,从幔账里揪出府台,明言想告,已将其儿子杀死,现取其性命,一是为妻儿报仇,二是为百姓除害。府台也是武将出身,欲想反抗,只一个会合,便被柳东山打翻在地,割下人头,也用布包好,将两颗人头提在手中,临走时,放火烧了府台的宅院。
当夜,柳东山来到妻子的坟前,将府台和其恶少儿子的人头摆上,点燃三柱香,拜上几拜,那一日,正是阴历五八初八,从此,每年的五月初八,柳东山不管在任何地方,都要燃香遥拜,寄托哀思。大仇已报,柳东山成了官府通缉的罪犯,在山东,甚至山东附近的地界张贴了缉拿的告示。即便官府不通缉,柳东山也不想留在伤心之地,报仇前,他就选好了去向,那就是像众多在本地生活不下去的山东人一样儿,闯关东,去关外东北,他背着那把单刀,昼伏夜行,机警的躲过追捕,辗转来到东北,最后在柳家窝棚落地生根。
永清听柳东山讲述完,理解了柳东山为什么说两人都是苦命的人,虽说同苦,不知为何,他却没有同命相怜之感,为什么会这样儿,很简单,柳东山靠自身的武功,手刃了仇人,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,想到自己,他自愧不如,怎么跟柳东山相比,甚到连同命相怜都不佩。
柳东山让永清去屋里大柜,取来用布包着的那把单刀,打开,这是柳东山师傅传下来的,承传过几代,已不知晓,但无论过去多少年,这把单刀依旧寒光闪耀,与月亮的清辉相映,透出一股逼人的冷气,柳东山捧在手里,细细端详,片刻,起身,神情肃穆,将刀提横在胸前,先来个立式,接着挥动起来,且速度越来越快,腾闪挪移,左劈右砍,刀光闪闪,带着风声,有时,只见刀光,似乎都见着人的身影儿。
永清刚才从大柜里拿出这把单刀时,用手掂过,沉甸甸的,别说让他舞动,就是让他单手举过头顶,都要费一番力气,柳东山拿在手里,却象是在舞动个草棍,他瞪大眼睛盯看着,屏气凝神,心脏似乎都不跳了,彻底地惊呆住了。
柳东山停刀收式,呼吸如常,没有丝毫喘吁,他将刀递给永清。
永清木然地接过,不知柳东山是何意,半晌儿,轻声地:
“大爷儿……”
柳东山嗔笑地说:“还叫大爷儿,不想改口了?”
永清一怔,立时反应过来,“扑通”跪下,双手举刀,欣喜万分地喊道:
“师傅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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